2008年2月12日 星期二

我对屠格涅夫文章解讀:《门槛》之夢

(原文)门槛
― ― 梦- - 作者:(俄)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巨大的建筑。
正面的一道窄门大敞着。
门里面阴森昏暗。
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的女郎。
这望不穿的昏暗发散着寒气,而随着冷气从建筑的深处还传出一个缓慢的、重浊的声音。
“呵,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 ,憎恨 ,嘲笑,轻视,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和人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
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而且你的亲戚,你的朋友都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便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毁掉,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声名。”
“你还准备去犯罪?”女郎埋下了她的头。
“我也准备去犯罪……”里面的声音暂时停止了。
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语:
“你知道将来你会否认你现在有的这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青年的生命?”
“这一层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
“近来吧。”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的帘子立刻放了下来。“傻瓜!”有人在后面这样嘲骂。“一个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个回答。


[解讀] 蕭靈鳳 曾劍鳴老師
自由与罪责:
生命实存的决断的反思 屠格涅夫《门槛》的一种读解


人类的外表高傲、高尚、 虚荣、 自大、自足、 自喜 ……
人类的心灵充满自责、自瞒、自欺、自负、 懦弱、 害怕、孤寂……
人类自由的决断中隐藏的是一股犯了“ 罪”的自己……
是的,后面传来了这样的嘲骂声“傻瓜”!
因为从表面上看,俄罗斯女郎一旦跨 越过了那道窄门的门槛,她就必须承受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监狱、疾病,甚至必须面对死亡。
这就是俄罗斯女郎一旦决定后必需承受的苦。
同时,她还要面对亲戚、朋友所给的痛苦和打击,或许大家都认为,这就是俄罗斯女郎应得的。
从表面上看来,俄罗斯女郎永远不会得到别人的尊崇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怀念她了,甚至没 人会知道她这件“ 勇敢”的事。
俄罗斯女郎是价值的追问者、批判者和实践者的象征。
她的“勇敢”是值得欣赏的,纵然她清楚地知 道所要承受的后果,
她也 毅然承受了:“我也准备去犯罪”。她走上了犯“罪”的路,
俄罗斯女郎准备去牺牲。
俄罗斯女郎难道就是个大傻瓜?
可是,后面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一个圣人”,这是 在赞扬俄罗斯女郎吗?
承担贬低也好,接受赞扬也好,其实都是屈从于既存外在的价值评断。
俄罗斯女郎的价值认同来自主体的自我评断,她选择了最低级、最笨的做法 ,
同时也是最不受人重视、最不受人认同、最不受人注视的做法。
俄罗斯女郎没有被种种外来的因素影响,哪怕自己显得多么地渺小,她还是坚持着自己的选择与认同。
俄罗斯女郎在人生重大考验的关头做了最根本的决断。
俄罗斯女郎选择了做她自己,做一个会走向犯“罪”这条路的自己。
她勇于面对自己,她听命于生命实存最深处的可能性与偶然性,这就是说她体验到了自由!
她承担着这自由,并在决断之中选择成为自己!
俄罗斯女郎作了决断了……但却面对着疏远,完全的孤独……
这一点文中已经暗示了:“窄门大敞着,门槛里面阴森昏暗,一个缓慢、重浊的音调传出来”。
虽然,她选择了走上犯“罪”的路- -
这条路是她清楚知道必须走的路- -
可是俄罗斯女郎能不疑惑吗:“你知道将来你会否定你现在有的这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你的青年的生命?”
她能经得起自己灵魂的拷问和现实的打击吗?
当她选择了犯“罪”这条路,而她必需付出的代价是多么的大时, 她会后悔吗?
她追求的价值本体,真的对了吗?
抑或她的追求是真诚的吗?
她可能最终就这么地浪费了多年的岁月,而面对种种的困难- -
这些质疑值得去自省吗,抑或只是俗世一贯的偏见?
怎样看待这些对于勇于承担自由的价值追问者、批判者与实践者的质疑呢?
如果这些质疑是值得自省的,俄罗斯女郎难道不应再追问她追求的价值本体是真是假的吗?她寻找真正值得要的东西,然而当她历尽沧桑批判传统,否定既存现实而寻找到了她要的东西时--
那东西正是在艰难的决断下让她走向犯“罪”这条路的--
或许她才发现她要的不 是那个东西;更甚的是,她要的或许不是什么东西或对象,而是主体意志的自我实现- -
那犯“罪”的路本身?批判是为了否定,否定只是为了否定,否定就是自我意志的实现?
价值的追问者、批判者和实践者会沦为一种纯粹对犯“罪”感的追逐吗?
俄罗斯女郎作为“理念追求者”的背后会隐藏着可怕的虚无吗?
虚无的动力来自哪里呢?
是主体否定一切的轻率和武断吗,抑或是文化传统的断裂而招致的价值虚无?
如果价值的追问者、批判者和实践者不是受纯粹的虚无感(自觉或不自觉的)所推动的,那有可能被道德正义感所蒙蔽吗?
价值的追问者、批判者和实践者能自诩为真理的裁判者吗?
可是这些质疑难道不是俗世一贯的偏见吗?
俄罗斯女郎身边的人都是遵从既存秩序的规律的,当俄罗斯女郎的选择和“他们”不同时,俄罗斯女郎就犯了“罪”,或许俄罗斯女郎并没有“罪”,而她必需承受的最大挫败就是被别人判定为犯了“罪”- -怎样理解这个“罪”呢?
实际上,俄罗斯女郎真的犯了“罪”吗?
与其说俄罗斯女郎选择的价值对象悖反了人群的“规律”,因而被判定为有罪, 不如说这个“罪”是因为决断的有限性/排他性所造成的。
难道决断--特别是人最终极的决断--之为决断,不就是在于它在对某价值对象说“ 是”(指肯定)的同时也对其他的价值对象说出了“不”(指否定)吗?
人的决断不是如尼采所比喻的大地的跳蚤,无原则地对一切的价值对象都表示附和。决断包含着割舍、毁弃、罪责。因此人终究要为选择的自由而烦,自由在本质上也 总和罪连在一起。
然而承担自由、勇于决断的个体需要荣耀与赞美吗?
勇于决断的个体需要英雄式的自我标榜吗- -
“理念追求者”的高亢姿态?
俄罗斯女郎要的既不是外在给予的虚荣感,也不是内在的精神胜利感。
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真正为自己而活意味的是更多的自省。
正是在被别人否定的过程中,俄罗斯女郎学习了许多许多。
从表面上看来,她付出的代价是必须承受孤独,她跨进了门槛,帘子放了下来。俄罗斯女郎从此就似乎与外界隔绝了,她必须永远生存在黑暗里。
第一段所描述的巨大建筑物,或许是莫名的囚禁,或许是具体的监狱,仿佛烘托出俄罗斯女郎承受自由之重与个体的渺小 。
文中里有一段:“这一层我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也许这隐然地暗示了俄罗斯女郎觉得她待在里面会比待在外面的世界更加安心。
俄罗斯女郎首先必须面对自己,她内心挣扎,内心思绪如麻,或许她必需承受了被折磨的痛苦,才有机会去拥有。
俄罗斯女郎只是孤独,她并不孤寂。
孤独是主体自足的情态,和自蔽、精神匮乏的孤寂不一样。
与其说勇敢自由决断的代价结局是孤独,不如说孤独才是承担与保证自由的前提和条件。
俄罗斯女郎凭着孤独活出了本真的自己,她承担着自由与自由决断的后果,她真的能够勇于坚持对价值的追问与决断,哪怕被指为犯了“罪”,也甘愿承担一 切结果(她建议别人让她进去门槛后的黑暗世界)。
俄罗斯女郎承担着周遭对她的不满,是她违反了既存的俗世“规律”。
俄罗斯女郎坚持着自己的价值追问与决断,所以她必需准备去犯“罪”--
干冒悖反俗世“ 规律”的险。
然而在真理的审判庭上,这个坚持本身(主体的意志)以及她所决断的价值本体(被抉择的客体)难道都是真诚与真的、对的吗?
价值本体的真假、对错永远有待追问,无边无涯;人的自我拷问却有时间的截道。
生命的终结处总是沉默的自省。或许经过漫长的追寻以后, 俄罗斯女郎才得以独自忏愧,去面对、反思当初自我对“反”的执着,至此她才真正剖析自己。
或许到了这个生命的尽头,俄罗斯女郎露出了最真的一面,露出了最可以被救赎的一面。

评点曾剑鸣:门槛象征着生命中面临决断的临界点,一旦越过这薄膜般的边界,生命既开始转化……必须想像这边界是薄得不允许居中骑墙的,即使停留在中间不做决定,也会被两旁诸力拉扯,落于边界外而成为一种抉择 ……唯有面对挑战,作出决断才有本真的生命。决断往往是彻底的、唯一的,它是“是”与“否”;“有”与“无”之间的战斗,拒绝和稀泥式的妥协。此之谓生命中“此”或“彼”的决断。无力承受生命决断的“此”或“彼”,而逃避抉择,谓之“懦弱”;对生命决断的“此”或“彼”式的武断性、偶然性缺乏主体的自省而自我膨胀,谓之“自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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